本世纪初,哈尔滨养猫狗的市民多了起来。像我这样在山镇长大的孩子,对饱食终日的宠物,很难喜欢起来,因为在故乡与我们相伴的狗,是要看家护院的,而猫得守卫粮仓不遭鼠患。城里的宠物狗,常穿着花背心和棉袜子与主人遛街,而它们肆意便溺时,少见有公德心的主人,拾捡爱犬粪便,所以我在小区散步时习惯低着头,生怕踩上这样的“地雷”。做宠物必然有失宠之时,碰到无良的主子,当它们老了,病了,或者新宠出现,就有惨遭遗弃的,所以流浪的猫狗近年多了起来。《烟火漫卷》中写到流浪猫,源自我曾在南岗居所楼下的花坛,遇见的一只白色流浪猫,它又老又脏,肚子是塌的,常到垃圾堆找吃的。我买了猫粮,散步时会在丁香树丛的一块大石头上,撒上一些,渐渐地它也认得我,见着我会停下看一眼,有时还撒娇似的,躺倒打个滚。因为我不常在南岗住,一袋猫粮大半年还没撒完。就在那年初冬,一场小雪后,我又回南岗住,想着天冷了,流浪猫一定找温暖的窝去了,所以傍晚散步也没带猫粮。未料到一踏入花坛小径,就见干枯的丁香树下它的尸骸。它侧身躺着,瘦得肚子仿佛没了,就像一块消融着的雪。我喊来小区保安,他说前两天还见它窜来窜去呢,咋说死就死了?他说不可能是饿死的,因为那段时间小区的住户常喂它,看来它是冻死的。我给了保安一点钱,请他拿把锹,把它埋了。从那以后走在花园小径,总觉良心不安。在《烟火漫卷》中,我让榆樱院中的两只流浪猫,一只为雀鹰殉死,另一只离开了榆樱院,再度流浪。
而《烟火漫卷》中的雀鹰,我在《后记》已交待过,它确实是有原型的。我曾在一家商业银行铺设塑胶跑道的工地,看见过一只深陷塑胶泥潭的燕子,它死时翅膀张开,可以想见它在生命的最后一息,多想挣离大地,飞回天空!而四年前搬到群力新居的次日,新年的早晨,我在北阳台的窗外发现了一只鹰!
鹰来到一座城市,一定带着我们不知道的气流,不知道的风云,不知道的迷失,不知道的它所经历的山林草原,峭壁悬崖,以及属于它的勇敢和怯懦,伤痛与离别。我将这只梦幻般出现又消失的鹰,和那只葬身塑胶跑道的燕子,合二为一,在《烟火漫卷》中放飞了一只雀鹰。我让它蜷伏在跨越湿地公园的阳明滩大桥的栏杆上,这样开“爱心护送”车的刘建国载着翁子安经过时,就能遇见它,从而有了雀鹰在榆樱院的故事。
城市的生灵在黎明与黑夜之间,始终静静地唱着生命的歌谣。去年九月王蒙先生来黑龙江省政协,做关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专题报告,会后我陪先生一行游览太阳岛公园的湿地。由于去秋雨水大,湿地小路已成小河,电瓶车缓缓而行时,车轱辘都被淹了,感觉是乘船。车行不久,先见一只灰鹤从灌木丛飞起,像青衣抛出的一条华丽水袖,惊艳一车人,还没等我们把视线从它身上转移,又有一双白鹤飞起,在车头前方蹁跹起舞,大秀恩爱。王蒙先生慨叹哈尔滨的生态环境太好了!我跟太阳岛公园管委会的同志开玩笑,说这不是安排的“秀”吧。他不无骄傲地说,你想安排的话,这些野鸟谁又会听你的呢!而这些涉禽类鸟——大自然的芭蕾舞演员们,很快被接下来的一条鱼抢了风头,一条寸长的银色鲫鱼,竟然从流水潺潺的路面,蹦上电瓶车!我们飞快拍下那条来到人群的鱼,见它还摆着尾,赶紧择了处丰泽的水面,把它放生了。
不期然现身的鹤,与跃上电瓶车的鲫鱼,以及去年秋天我在卧室发现的纱窗外匍匐的一只蝙蝠,似乎抹去了我之前在塑胶跑道看到的死去的燕子时,所留下的心理阴影。哈尔滨的生态环境,确实得到了极大改善。王勃《滕王阁序》中的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的至纯之境,似乎在那个时刻,从唐代曼妙地穿越到这座现代都城了。然而这种骄傲感没维持多久,候鸟迁徙的季节,我看到一则新闻,有只东方白鹳在南迁途中,在哈尔滨的呼兰区,倒挂在高压线上,被解救后已经死亡,而它的脚部,疑似有盗猎分子布设的猎夹。一只戴着镣铐追逐着温暖的东方白鹳,命绝于人类泯灭的良知,没有比这儿最深重的渊薮了!这太像我《候鸟的勇敢》的情节了,一只被盗猎者布设的超强力粘鸟胶所伤的东方白鹳,没有赶上季节迁徙的步伐,它与留下陪它的伴侣,伤愈后南飞,但时令已过,双双殒命于暴风雪中。别说这是它们的命运,当人心向下时,人性的黑暗,会埋葬这世上最不该埋葬的生灵。这样的埋葬多了,人类就岌岌可危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