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绛先生近百岁时还在文章中说:“我早年熟读《红楼梦》。”对于那一代启蒙时以读、背诵为主的读书人,对一本书说“熟”,一般都是喜欢到烂熟的意思。《艺术与克服困难》这篇写于1959年的文章,从其上下前后的引述中,可以很容易感觉出作者对该书的熟稔程度。能够写谈《红楼梦》,在中国,“熟”,只能算是最一般的基础吧。对于杨绛这样的读书人,写作有关《红楼梦》的文字,没有独具的识见,几乎不可想象。
从前人“爱恋”看红楼之“难”
在这篇名为“艺术与克服困难”的文章中,究竟有什么“困难”?《红楼梦》写作,有怎样的困难呢?在杨绛看来即是:“写前人所未写,思前人所未思。”这篇文章,首先引述了中国古代的许多小说和戏剧,说它们:“写才子佳人的恋爱往往是速成的。”譬如唐代元稹的《会真记》,其中张生与莺莺,彼此相见,张生即刻就颠倒“几不自持”。莺莺的感情还略有曲折,两人初次见面,莺莺在赌气。张生和她攀谈,莺莺也没有搭理。张生寄诗挑逗,她开始还拒绝,经过一番内心斗争才应允张生的要求。唐代另一位作家皇甫枚所作传奇小说《三水小牍》,连这一点曲折也没有。其中写赵象和飞烟的爱恋,赵象只是在墙缝里窥见飞烟,便立刻“神气俱丧,废食忘寐”。他托人转述衷情,飞烟听了,“但含笑凝睇而不答”,原来她也曾窥见赵象,爱他才貌,所以已经心肯。她认为这是“前生姻缘”……当时的人写爱恋,就这么简单,这么快。
这是传奇小说,再往后的戏剧,照杨绛的说法,拘于体裁、场景:“男女主角的恋爱不仅速成,竟是现成。”她举例:王实甫《西厢记》里的张生和莺莺,偶在僧寺相逢,张生一见莺莺就呆住了,仿佛撞着“五百年风流业冤”“眼花缭乱口难言,魂灵儿飞半天”。莺莺也并不抽身,却“尽人调戏嚲(音朵)香肩,只将花笑拈”。她回身进内,又欲去不行,“眼角留情”“脚踪儿将心事传”,还回头,留下“临去秋波那一转”。当晚月下,两人便隔墙唱和,张生撞出来相见,尽管红娘拉小姐进去,可两人却“眉眼传情,口不言,心自省”。用杨绛的概括就是“已经目成心许”。
至于入列元曲四大家的白仁甫,他《墙头马上》中的人物裴少俊和李千金,两人墙头一见,立刻倾心相爱,甚是直接干脆。中国古典戏剧最惊心动魄的一场爱恋,发生在汤显祖的《牡丹亭》之中。主人公杜丽娘并未见到本人,只是梦里见到一位名柳梦梅者,尽管“素昧平生”,可觉着“是那处曾见,相看俨然”,随即苦苦相思,神魂颠倒,死去活来。这种可称为“速成现成的恋爱”,戏剧或小说里总说成是“奇缘”“天缘”或“夙缘”,似乎早有安排,“五百年风流业冤”云云。杨绛解读:“在男女没有社交的时代,作者要描写恋爱,这就是最便利的方式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