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平凡的世界进入生活的神话
契弗在日记里表达过一种自我怀疑,他顾虑自己的作品“很有局限性”,题材过分狭窄,没有时代感和意见领袖的气质。《阿耳忒弥斯,诚实的打井工》或许可以看作这样一个“跟不上时代潮流的”“逼仄”的故事。阿耳忒弥斯是个打井工,小伙子为了摆脱某个寂寞的中年主妇雇主,找旅行社报了个去莫斯科的团。他刚到莫斯科就被告知,作为“来自西方阵营的劳动者”,他将得到赫鲁晓夫的接见,去酒店的一路上,他看到“无数肖像在百货店和路灯柱上看着他”。等他浑浑噩噩地坐到莫斯科大剧院里,候了一整晚却没有等到赫鲁晓夫现身,回旅馆的路上,他发现所有的肖像都不见了。第二天,他意外地从一个英国侨民嘴里得知,就在他无所事事坐在剧院里的几个小时里,赫鲁晓夫被废黜。这个傻乎乎的水管工浑然不知自己正在经历什么,他天真地陷入和一个俄国姑娘的露水情缘中,而对方是一位被斯大林清洗的元帅的女儿。于是,小伙子睡了不该睡的人,被遣送回国。他心心念念惦记着有过一夜情缘的姑娘,和对方频繁通信,竟惊动了两国的安全部门……风波终于不了了之,小伙子再也没有收到来自莫斯科的回信,只是,“他经常想到她信箱上的一小块白漆。天气转暖以后,他听到了具有治愈效果的雨声”。
契弗写过很多个类似的故事,历史的风浪呼啸,但是大是大非大事件和小人物的小确幸小确丧之间,他关心的是后者。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是一种风貌,芸芸众生的悲欢是另一种。他在战后美国中下层的日常生活中观察到,“人们生活在心照不宣的宣言中——没有战争,没有过去,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危险和不幸”。推动着社会进展下去的,不是大人物的生或死,而是万千普通人既渺小又膨胀的欲望,他们对金钱和美满生活的渴望,对完美婚姻和爱人的幻想。就像在《那罐金子》里,一对小夫妻从中西部迁居纽约,飞黄腾达的中产梦主宰了他们的人生,大萧条、参军、战事和同伴的死亡都不能中断那不止不休的渴望。然而命运如同阴险的庄家,反复玩弄着这些兢兢业业经营着“更美好生活”幻梦的人们,直到他们被持续破灭的梦想和无法实现的希望拖垮,“失意如同皮鞭,抽在他身上,痛得他几乎晕厥”。“财宝这个词让他悚然一惊,一时间他仿佛看到喀迈拉,看到金羊毛,看到埋藏在彩虹朦胧光晕中的宝藏。”契弗无暇于触摸时代的脉搏,却给无名之辈卑微的发财梦写出惊心动魄的史诗般的结尾,他从平凡的世界进入生活的神话,他所打量的是最微妙也最重要的事:普通人幽深契阔的精神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