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西周时的无名诗人抽象思维的结果,有精神之华美。仅此一点,就令人惊讶到心生波澜了:我们的先人、那些男男女女的劳动者,是如此优雅,富有诗性,境界独具,使我中华民族成为一个富有诗性的民族。梅树所结梅子在古籍记载中用途的变化,是历史在物质与精神文化方面演进之一端。《尚书·说命下》有句“若作和羹,尔唯盐梅”。这是殷高宗武丁的话,在周代之前,梅并非观赏物,关心梅树者,非花也,乃果也。用梅子做调味品,有咸酸味,佳肴也。其时盐早有生产,仍以盐梅为佐料乃青梅之味,不可替代,好美食的吃货古已有之。西周时用不用盐梅,《诗经》无记。春秋末年,盐梅又冒将出来,《左传·昭公二十年》记:“水火醯醢盐梅,以烹鱼肉,燀之以薪。”时在东周。殷商用盐梅;梅树之在西周,成为色彩,梅子为爱情之果;时至东周,复以盐梅烹鱼肉。这个历史过程的意味在于:物质与精神的互为化育,是反复交替的,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个全过程。精神与物质,两两皆美。爱默生说“精神乃物质之象征”,其言大善,西哲之高论也;我读梅树、梅子、盐梅而有感:“物质乃精神之摇篮。”其言有自,东方文化之智慧也。
叙述至此,似乎说明古人对梅树的认识,并不是直线而行的,殷商以梅子制作盐梅以调味,偏重于物质;西周时同为梅子却已成爱情的象征,偏重于精神;与此相类,在《终南》一诗中“有条有梅”,梅是作为背景出现的,言念君子也。其“锦衣狐裘”纹、绣是否有梅花的影子,却未曾言明。《小雅·四月》有花影朦胧了:“山有嘉卉,侯栗侯梅。”总而言之,时至春秋之末,梅树还不是完全的观赏植物,是果树,梅子曾作为常用调味品,咸酸尽得。青梅还可以泡茶,还可以煮酒。村野小童则在梅树下戏闹,摘梅子,皱着眉头生吃,大呼酸得过瘾……我们无法深入的细节是,不论制作盐梅,还是以梅子呼唤爱情时,人们有没有欣赏过梅花?答案似乎应是:梅香芳踪时人亦爱之,但那是重物质求生存,且是罕有调味品的岁月,花在梅实与盐梅间,文人墨客对梅花的赏识,未至而将至矣!梅花风情,梅花境界,雪枝傲霜,疏影横斜,冷艳芬芳,独自开放,独自凋谢,旷野冷香,将要弥漫在中华大地了。
一枝梅,一枝春
战国初,《说苑》第十二卷记:“越使诸发执一枝梅遗梁王,梁王之臣曰韩子,顾谓左右曰:恶有以一枝梅以遗列国之君者乎?请为二三子惭之。”可见古越国对梅花情有独钟,使臣诸发以一枝梅作为礼物赠梁王。可惜梁王之臣韩子不以为然,好在梁王闻之,见诸发逐韩子,使这一古代中国外交史上极风雅的梅花外交得以流传史册。这一已经鲜有人知的故事,还告诉我们,地处江南河海的古代越国,梅树众多且以梅花为贵,吴越之地非蛮荒之地,一枝梅可证也。
时至汉代,梅树已绰约于深宫内苑,《西京杂记》称:“上林苑有朱梅、同心梅、紫叶梅、燕支梅、丽枝梅、紫花梅、猴梅。”品种之多,梅名之雅,可谓极一时之盛。更有意思的是,汉时梅花已进入咏唱之列,汉代横吹曲《梅花落》,乃笛中曲,且是军乐,借梅花品格以鼓舞士卒乎?可惜没有成为文人风气,汉代没有留下多少梅花题咏。但《梅花落》可证,北地有梅且花式众多。南北朝这个分裂的朝代,却出现了魏晋风度、竹林七贤,人们爱竹同时亦喜梅。梅花开时,南北朝的妇人或簪上插梅,或发间置梅,或手执梅枝,梅花各色,梅香行走,梅妆是也。诗人在面对梅花时忽然生出灵感:此春消息也。是有陆凯在江南托驿使,快马加鞭,送一枝梅给长安好友范晔,并得诗一首:“折梅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。后来,“一枝春”成为古往今来梅花与友情的象征,陆凯的诗亦千古流传。“聊赠一枝春”,其意味可思可想可品可鉴,至今无穷无尽。
鲍照是又一个梅花知己,与陆凯不同,他的《梅花落》,开赞美梅树“霜质”风气之先:
中庭杂树多,偏为梅咨嗟。
问君何独然?
念其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实。
摇荡春风媚春日,念尔零落逐寒风,徒有霜华无霜质。
梁人何逊的《扬州法曹梅花盛开》,又名《咏早梅》:
兔园标物序,惊时最是梅。
衔霜当路发,映雪拟寒开。
枝横却月观,花绕凌风台。
朝洒长门泣,夕驻临邛杯。
应知早飘落,故逐上春来。
何逊和江淹齐名,是梁朝的代表性诗人、作家。兔园,梁孝王所筑之园,又名梁园。咏梅诗到何逊时的一个里程碑式转变是:情景交融,境界别具。以“衔霜”“映雪”写梅花之冰清玉洁;又以“枝横”“花绕”,写梅花之风骨姿态;后转而及人,从长门幽怨到诗人触景生情;再以梅花自况,发落英之慨而作结。一扫齐梁宫体诗的雕饰浮华,杜甫有句:“东阁官梅动诗兴,还如何逊在扬州。”此诗略晚于陆凯、鲍照,但倘从着意刻画梅枝梅花之美、与赏花人之心境重叠交叉而论,其境界却高出一筹,故“向被视为文人咏梅之祖”。